浙昆《十五貫》誕生記（連載三） 三、推陳出新鑄精品

昆劇《十五貫》的成功在于“推陳出新”。朱素臣《十五貫傳奇》有可貴的民主性精華，也有不足取的糟粕。1955年冬，以黃源為領導，由黃源、鄭伯永、陳靜、周傳瑛、王傳淞、朱國梁組成的“十五貫整理小組”，首先把原著寫“平冤獄”這個傳統(tǒng)戲中常見的“為民除害，誅滅權奸”的清官戲主題，提升為“堅持實事求是，反對主觀主義、官僚主義”，使主題的思想性與現實意義進一步深化。文化領導機關、省委宣傳部、文教部、省文化局、文聯曾多次開會研究，支持《十五貫》的改編，同時為慎重期間，還廣泛收集了大家的意見，將稿本發(fā)給觀劇者，每一頁都留有半頁空白，請觀劇者填寫意見。

該劇的改編中，改“雙線”為“單線”是《十五貫》成功的關鍵，也是改編過程中最難下決心的一著。試舉數例如下：

第一，“男監(jiān)”，即朱氏《傳奇》第十二出“獄晤”。這場戲的思想內容是好的，又有優(yōu)美的唱工做工，如刪去一線，勢必同時刪去這出戲，于是分歧意見產生了，尤其是昆劇老藝人、老觀眾，都感覺難以割舍。整理小組則從戲的全局出發(fā)，以服從主題需要為準繩，說服分歧意見，果斷砍下這一刀，改為一線，刪去無助于新主題情節(jié)與人物，去了枝蔓，主干就突出了。整理小組為了進一步加強劇本的人民性，對新骨架保留下來的人物、情節(jié)，作了進一步的清理與豐富的再創(chuàng)造，加強了對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性格的創(chuàng)造。

第二，“判斬”。原作由于事先有神靈托夢(宿廟“驚夢”) ，所以一聽犯人呼冤，況鐘立刻就產生了“本府連夜去見都府”的思想，戲劇的轉折缺乏感染力。改本則把典型環(huán)境中況鐘的典型性格，他的心理狀態(tài)，自我思想斗爭，作了細致、合理、有層次的刻劃。他一聽到鳴冤，并不相信。當死囚再三呼冤，他還說：“本府未獲憑證，難于輕信。”死囚又主動提出罪證不實，他才展開思索，并主動派門子去客棧查“循環(huán)簿”。查得證據后，覺得確實有冤，但又展開激烈的思想斗爭：“奉命監(jiān)斬，翻案無權柄”，“蘇州府怎理得常州冤情”，“部文已下，怎好違令行？”劇烈的思想斗爭中，又唱：“這枝筆千斤重，一落下喪二命”，造成這一場戲的高潮。這場戲并沒有大地位的調度，動作幅度也不大，而且況鐘的表演也局限在案桌后面，伸展的余地狹窄，但觀眾被緊緊扣著心弦屏息凝氣地關注著況鐘的決斷，取得了良好的舞臺效果。

第三，“見都”。原作也比較草率，況鐘擊堂鼓后，周忱很快就出來接見。改編本把這場戲鋪排得十分有聲有色：擊鼓之后，先是“都爺請?zhí)珷斂蛷d相見”，況鐘等了許久，才傳出后臺“都爺命旗牌官客廳伺候”的聲音，接著，中軍上場下場兩次，經過很長的逗留，加上一段況鐘內心獨白的唱做，周忱才上場。這一段，從劇本到表導演的處理都是非學高明的，彷彿是戰(zhàn)場上激烈戰(zhàn)斗前的沉寂，造成了緊張的氣氛，在無聲中刻畫了兩個官員的品性對比。劇情至此，如盤馬彎弓，滿而不發(fā)，使觀眾凝神屏息，等待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原劇在許多重要關節(jié)上都未能突出表現，改編本加強了況鐘重重的阻力壓力下據理力爭，不惜犧牲為民請命的高貴品質與機智勇敢，情節(jié)與語言都比原作要合理得多。最后況鐘似乎勝利了，周忱同意復查了，但況鐘“要求數月”，周忱給了令箭“限期半月”拂袖而下，說明周忱并不是真心同意，而是老奸巨滑的官場手腕。這比原本周忱說：“有這樣一個莽知府倒也難得”要高明得多，使人物形象分外鮮明，矛盾更加尖銳。

第四，“疑鼠”。原本第17出作“踏勘”。改編本把踏勘從馮家改到尤家。原本沒在過于執(zhí)在場，況鐘只是在雙熊夢神靈指點下在馮家發(fā)現鼠穴。改編本使過于執(zhí)出場，并增添了新的細節(jié)(灌鉛骰子與半貫錢)，使原本況鐘事務性的查勘過程，轉化為況鐘與過于執(zhí)的性格沖突。關于過于執(zhí)這個人物的造型與表演也頗有特色。原劇過于執(zhí)的扮相是“丑”，改編本不勾“三花臉”，而是“正扮丑唱”改作“末”。這一改動是在改本已定稿排成，正式試演審查之時，觀眾已開始入席，整理組的兩位領導也在席上，忽然他倆有所意悟，立刻去后臺召集整理小組開會，把“丑”改成“末”，飾演者朱國梁憑他深厚的功底，即興式地改動了表演。

第五，“訪鼠”。原本中況鐘來廟遇阿鼠完全是偶然的，整理本則是根據踏勘得到的骰子，經過訪問群眾，知道了阿鼠是賭棍騙子，最近在逃，于是依靠秦古心等人協助，查得其行蹤，追蹤前來，這樣就合理了。測字過程中，原本情節(jié)比較簡單，況鐘向阿鼠思想上的進攻始終是緊張狀態(tài)的。整理本況鐘向阿鼠的進攻是一陣緊一陣松，使情節(jié)與節(jié)奏曲折多變，而且入骨三分地刻畫兩個人物的心理與性格：況鐘是堂堂正正卻裝作游蕩江湖，阿鼠是鬼鬼祟祟卻裝作光明磊落；況鐘是有心激誘，阿鼠是無意泄露，從而形成一場緊張激烈的心理戲，使劇情推進。

第六，“審案”。兇手就擒，似乎戲已結束，原劇第20出《恩判》，是判決兇犯婁阿鼠，為冤獄平反結束全劇。整理本從新主題出發(fā)，對人物作了深入的開掘與再創(chuàng)作。《審案》這一場，似乎改動不大，只增加了一個無足輕重人物——中軍，但內涵卻很重大，成為況鐘與周忱沖突的決戰(zhàn)。中軍一上場，又像第五場《見都》中一樣狐假虎威地說：“限期半月，今日期滿，未見回執(zhí)……”這樣就使情節(jié)與第五場結尾時“限期半月，拂袖而下”聯結起來了。同時進一步刻劃了周忱明為同意況鐘復查，實則一旦期限一到就要況鐘“交上印信，聽候題參”了。而且中軍出場可以更加直接說出周忱要說而又礙于身份不便直說的話，達到言簡意深的效果。最后，在況鐘說“雖然胡作非為，包庇死囚，延誤斬期，總算案情已破，而且半月雖滿，幸未逾期，走吧，我和你一同前去稟報，請!”結束全劇。這里預示著沖突還沒有完結，后面將還有斗爭。這樣余意未盡的結束，能使觀眾在思考中想象封建社會官場中要做點好事會有什么樣的遭遇，達到深化主題的效果。

總之，昆劇《十五貫》的改編，既大膽又謹慎，并非丟開傳統(tǒng)另起爐灶，搞得面目全非。它不離原劇基礎，去蕪存精，重新提煉主題，組織矛盾沖突，安排情節(jié)、結構，塑造人物形象，經過全面而細致的加工，而又毫無斧鑿、牽強之感。它既是原來的《十五貫傳奇》，又是大大高于原作的昆劇《十五貫》。（待續(xù)）

（作者系我校退休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