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略記
許久以前我看過一個德國電影《當櫻花盛開》。電影講了一對恩愛的夫婦,男的上班下班,女的相夫教子,幾十年也就這樣過去了。直到老太太去世后,她的家人才知道年輕時候的她癡迷于日本舞踏,原本她想成為一個舞蹈演員。他們一直看到的只是一個關(guān)心油鹽醬醋的媽媽和妻子。可能好多人都這樣,一不小心就活成了另外一個樣子。若干年前我從未計劃自己會成為一個語文老師,在我的計劃里自己的人生應(yīng)該是另一個方向,可是不知不覺,我也就成了一個語文老師。但總的來說生活的給予也還不差,有良辰有美景,有賞心有樂事,所以盡管沒有走向當初預(yù)設(shè)的方向,然而每一條道路自有它的風景,凡是經(jīng)歷過的都值得去珍惜。
成為一個語文老師并不容易。我想到這些年的教書生涯經(jīng)歷過的各式各樣的學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學,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尊重,更不是付出就一定等于收獲。然而,收起糟心時刻,還是多想想那些溫暖的畫面:晚自習他們認真寫作業(yè),認真背誦的臉上散發(fā)著動人的光輝;假期里總有小男生自信滿滿地跟我說開學默寫一定全對,然而還是錯得一塌糊涂,反而是小女生,不動聲不動色就把《滕王閣序》全文默寫出來了,收獲了全班滿滿的贊揚;我們?nèi)羧タ此麄冄莩觯麄兙蜁貏e開心。這些是我前行的動力。我給他們的默寫紙是各種花色的水墨彩箋紙,希望漂亮的紙能使他們好好寫字。每當他們背好了一篇作品,要默寫的時候,他們就走過來問我:“老師,有默寫紙嗎?”那語氣里滿是驕矜與自得,尤其像《琵琶行》這樣略長的作品,我感覺他們找我要默寫紙時就像要上城樓點兵的將軍。默寫完,一核對,哎呀有錯,他們又忍不住扼腕嘆息,錯句自覺抄五遍,自我要求高的人甚至會要求重默一遍。這些孩子是可愛的。
某一個星期五下午,我在講外國小說欣賞。講到日本的《清兵衛(wèi)與葫蘆》,里面有一個獨斷專行的父親,中間休息的時候班上一男生說:“他就像我爸,我爸也是像清兵衛(wèi)的爸爸一樣不問青紅皂白直接罵我的,要不然就直接打。”我心下一驚。下課后我沒有立刻走,與幾個學生閑聊,話題自然還是沿著剛才的父親。我問其中一個,你爸現(xiàn)在還打你嗎?他笑著搖頭說,早就不打了。“為什么不打了?”“他想通了,隨便我了,就不打我了。現(xiàn)在我回去可幸福了,他還給我燒各種好吃的。有一次在外面吃飯我點了27個鮑魚,我一個人吃完了。”我看他臉上的笑容洋溢著滿足,像是剛剛才吃過鮑魚的樣子。據(jù)說這個男生的父親以前并不想讓他兒子走上舞蹈這條路,就一直想把他糾正過來。偏偏這男生不由大人擺布,非要學舞蹈,可一開始并不努力,成績也就一般,所以小時候沒少挨揍,想死的念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并且真付諸實踐過。現(xiàn)在文化專業(yè)好像都還行,估計也正因如此他老爹才不揍他了。另外一男生告訴我,他們家不是一個獨斷專行的父親,而是兩個,母親的意志不容更改且不容辯駁,父親也是,所以從小到大他都是在父母的爭吵中求生存。我問,現(xiàn)在還吵嗎?他點頭,吵。又有一女生說,小時候她爸爸也打她,打完以后就把她關(guān)在廁所,燈也不讓開,就讓她在黑漆漆的廁所內(nèi)反省。
這么一說,我似乎就理解了為什么這一屆學生那么多人一眼看過去就會有一種相似的氣質(zhì)——習慣性安靜、沉默、敏感、不習慣表達自我。就像喜陰的植物,在教室里他們更習慣于在某個角落安安靜靜地待著,如有可能,他們也希望能像唐僧一樣擁有一個無形的圈,好把自己與外界隔離起來。有的人看似開朗,但那種開朗就像雨后的云氣一樣,隨風吹吹就會散的。我就想,雖說他們才短短的十幾年,說不定細說起來每個人都有可以提及的過去。我在他們的描述中想象著一幅幅畫面,突然就想到了張愛玲那句“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也許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沒有人生來就是今天這個樣子,所以人不應(yīng)該只看是什么而不問為什么。
又有一天我去音樂班,照例打算讓工具人小胖去給我打水,卻發(fā)現(xiàn)他坐在那里默默掉眼淚。一問,得知是他做政治題,做得非常認真,然而二十多個選擇題他一個都沒有選對,是0分讓他崩潰。那個畫面是有些喜感的,所有同學都笑著當故事一樣講給我聽。但我理解他的崩潰。我問他,這是不是學考?他搖頭。我又問,這些題錯了下次還會不會錯?他又搖頭。我說,是不是只要現(xiàn)在不會的學考會了過了就行了?他點頭。我說,那你收起眼淚。于是他就用胖乎乎的手背擦掉眼淚,真的不哭了。
回想起來那場景我更像一個小學老師,因為通常我們認為高二的男生已經(jīng)學會“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實際上并不是。我見過好多人的眼淚。有因為睡著而遲到的男生,他來到教室就開始魂不守舍,又隨手把桌上的一張紙慢慢撕成碎片,然后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我想他哭倒不是因為遲到,而是因為同學沒有叫他,有一種被拋棄的孤獨。還有一男生,老師們眼里的優(yōu)等生,有一天晚上卻哭得撕心裂肺,他覺得自己很差勁。女生也哭。有人曾紅著雙眼問我,人死了會去哪里,可能那是她第一次被迫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有人看我下發(fā)的余華《活著》選段,看著看著就看哭了。有人是因為自己的C位被替換掉,小女生在教室里想著想著就哭出聲來,被安慰后又邊哭邊笑,像極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好像他們班主任說得也有道理,他們說這一屆孩子特別幼稚。或者我們可以換一種說法,可能因為他們的心性單純,所以笑與哭才都不奇怪。
正常來說我們當然希望他們笑口常開,但在我看來哭也未必不是好事,說明他們知道恐懼。從成績上看,他們固然或許并不那么優(yōu)秀,或許離師長父母或他們自己心目中的目標還有一定距離,但知恥而后勇,只有畏懼自己的不足才會想到努力,然后才會有所進步。不然今年歡笑復(fù)明年,只知沒心沒肺地喝喝奶茶睡睡覺,然后呢?歌德有言,沒有在長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我覺得若以這個標準來論,能看到他們的哭比看到他們的笑似更有價值。在哭泣中認清自我,哭完了以后的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笑。
這些就是我浮光掠影的片段。像夕陽的光忽然灑在蕩漾的錢塘江面,捉摸不定卻又清晰可見。光陰之中原本誰都只是過客,但即便是雁過無痕,看見過的人心里自然知道。太陽東升西落,學校的銀杏葉綠了又黃,我們?nèi)諒?fù)一日地行走在5號樓與8號樓之間。有時會遇到紅艷艷的晚霞,學生們會大老遠地向你揮手,每個人的眼睛都笑成了兩道彎。校園在清晨與深夜的時候會特別安靜,那時路上沒有行人,沒有風,鳥也在樹上睡著了,空氣里有薄薄的霧氣,只有燈光映照著浙藝的安寧。
(作者系基礎(chǔ)教學部教師)


